《粵港澳大灣區發展規劃綱要》中提出「支持江門建設華僑華人文化交流合作重要平台」,作為參與粵港澳大灣區建設的重要抓手。在去年11月舉行華僑華人文化交流合作暨粵港澳青年文化創意發展大會期間,江門市委宣傳部與香港商報聯合舉辦2019第十屆品鑒嶺南——「中國著名作家廣東行走進江門·品味中國僑都華人華僑文化之魅力」活動,邀請來自全國各地的著名作家及新聞界人士20餘位一同走進江門,感受僑都魅力,鑒賞僑都風光。
在為期4天的採風期間,這些中國作家觀看江門本土原創大型粵劇《梁啟超》,參加華僑華人文化交流合作暨粵港澳青年文化創意發展大會開幕式;在邑葵陳皮公司歎「邑葵陳皮柑茶」,在新會的新寶堂,作家們穿越時空,近距離觸摸這家創立於光緒三十四年(公元1908年),擁有110年歷史、具有深厚品牌文化底蘊的「廣東老字號」企業,在陳皮百年芬芳中,感受現代科技的創新力量;在白沙書院,品茶道,賞古琴,即興揮毫;走進伍炳亮黃花梨藝術博物館,品鑒明清家具之大美,聆聽大師的藝術創作故事;新會岡州畫院的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白沙茅龍筆傳承保護基地,了解白沙茅龍筆生產工藝,並即席用茅龍筆揮毫潑墨;在柳橋喚渡,見證江門的未來,感受江門引才引智的誠意。
盛芳齡
人在蓬萊第一峰
■ 朱秀海
陳白沙紀念館坐落於著名僑鄉廣東江門市蓬江區白沙大道西37號。11月中旬的天氣,如同北方的初秋,氣溫不高,涼風送爽,花香卻依舊馥郁。隔?500餘年的時光,我與陳白沙先生相望於斯。讓我多少有點失望的是,這位我認為的世間第一流人物被一位不知姓名的雕塑家鑄造得黑??的,腰背也沒有想象中那般梗直,目光——對了,我第一眼就看到了先生的目光——也沒有想象中這類雕像石頭城上,望天低吳楚,眼空無物的豪情高致,其次就是在其身後一座高大的牌坊背面,於一瞥之際望到了額刻?的明初詩人胡儼的名句:人在蓬萊第一峰。坦率地說,那一刻我對這句詩出現在白沙先生紀念館如此醒目的地方稍感訝異,不唯模糊記起了原詩,還記起了這位詩人少年得中進士居官由翰林檢討直文淵閣遷侍講直至國子監祭酒生躍龍門死盡哀榮的大致經歷,而他詩中講的蓬萊也不是傳說中的仙山,竟是其於永樂八年春二月被詔進大內秘閣,他用這句詩表達的也正是此時得進王朝權力中樞的狂喜。而據我所知,雖然站立在我面前的白沙先生生為宋明心學的中堅,死後又成為嶺南入祀孔廟空前絕後的一人,說好聽些可謂是睥睨南粵,獨步古今,然終其天年,先生既沒有科舉中第之榮,也沒有出將入相之遇,除了兩次不成功的赴京趕考不中之外,餘下的生涯基本是在腳下這塊遠處海角天涯的土地上讀書悟道,教書育人。這麼想一下,再看面前的先生,竟覺得雕塑家將他圖造成如此一種鄉野教書先生的形象說不定才是對的,而背後牌坊上的那句名詩,在淺陋如吾者心中卻真真有些突兀。
我們走進紀念館的陳列室裏瀏覽。像是在呼應我的內心,先生的後輩鄉人對他的介紹並沒有給我太多的意外,對於先生一生功業的述說仍限於其對宋明心學的貢獻,而其成聖成賢的過程,則有別於與宋明心學另外兩位代表性的人物陸九淵和王陽明。陸九淵出生於宋代一個世代功名?赫的封建大家族,如後輩王陽明更是出身於明代的官宦世家,書香門第,其父王華甚至在兒子九歲時中了成化十七年(1481)辛醜科的狀元,一時間連內閣首輔李東陽都成了家中的常客,無論是跳龍門之路還是為官做宰之路對於兒子來說都異乎尋常地平坦。白沙先生生於南海邊一窮寒耕讀之家,出生前一月父親死,其所以沒有從少年起便「泯然眾人」,全部原因是他有一個二十四歲即守寡的母親,後者像孟母一樣擇鄰而居,舉家遷至白沙村,苦心課子讀書。這當然不能解釋如白沙先生這樣一位草野出身的讀書人如何能夠成為聖賢,但有了這樣的母親,至少可以有讓後人明白先生的道德文章從何處來,有可能向何處去。反倒是後世口口相傳的其悟道的故事,頻與陸王二人頗為相似。陸九淵的故事是其三歲讀書,問其父「天地何所窮際」,父笑而不答,陸先生日夜苦思不得其解,直至長大後讀書至「宇宙」二字,見其注曰:「四方上下曰宇,往古來今曰宙」,於焉明白人與天地萬物都在無窮之中,遂如夢初醒,提筆寫出了「宇宙內事乃己分內事,己分內事乃宇宙內事」這樣驚天動地的文字,由此竟悟得做聖人的道理不在別處,竟在自己心中,他的所謂「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以及「宇宙之間,如此廣闊,吾身立於其中,須大做一個人」的言論,讓宋明心學就此發軔,在中國哲學史上瞬間成為高峰,與朝廷認可的程朱理學分庭抗禮。300餘年後,王陽明悟道的故事幾乎同出一轍:史傳他在照?朱熹格物致知的教訓,坐在地下看竹子七天,想以這樣的格物得到知,卻一無所獲,直到入仕之後因反對宦官劉瑾而被貶至貴州龍場驛做驛丞,於萬山叢薄苗僚雜居之境日夜反省,悟到「聖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於事物者誤也」,像當年的陸九淵一樣講出了「心即理」這樣震動天下的語句,並一發而不可收,認定道即天下人內心的良知,由此進一步提出包括「致良知」「知行合一」在內的一系列集心學之大成的學說,不但打破了明代發展到僵化階段的程朱理學對國人思想的禁錮,還為遍布天下的偽知偽行準備好了批判的工具,這樣一種思想甚至在今天也有其重大的現實意義。白沙先生出世於陸王之間,非常有意思的是他也有一個和陸、王大致相似的故事:先生二十七歲時科舉落第,前往江西拜大儒吳與弼為師,半年後仍不得門徑,索性回家鄉獨處一室,終日靜坐,不與人接,如是者十年,仍無所得,於是打破關扃,走出獨處,「或浩歌長林,或孤嘯絕島,或弄艇投竿於溪涯海曲,忘形骸,捐耳目,去心志,久之然後有得焉。」而他的得就是悟出了「為學當求諸心」,「學貴知疑,小疑則小進,大疑則大進。疑者,覺悟之機」的道理。最重要的是,白沙先生重拾300年前陸九淵「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的話頭,說出了「宇宙在我」這樣一句高亢激越的壯語,把個人在天地萬物中存在的價值和宇宙等同而視之,近人繆天綬評價曰:白沙先生在那個因循蹈襲空氣瀰漫一時的年代,「獨擺脫一切,前無古人,後無來者。」陳白沙的這一悟不但復活了自我,還在王陽明之前幾乎靠一個人的獨悟復活了心學,啟迪了後者。如果說陸九淵開創了心學,王陽明讓宋明心學成了中國思想史上無法跨越的高峰之一,白沙先生的貢獻就是在陸王之間架起了橋樑,讓一個300年前的學說在自己的時代重新煥發出了光輝,從而極大地影響了時代和後學。想一想他以一個一無學術二無官僚背景的鄉村落第舉子兼鄉村塾師之身,憑一己之力喚醒自己的心,讓它直接與道相接,既完成了自我對世界的認知又讓世界因此一認知發生了巨大的改變,直至影響後世。這樣一個人物,說他是一個不世出的奇跡,一個曠世的英雄和奇人,也不算過譽了。
我們的時間不多,匆匆走出陳列館時我想的已經是另一個更令我迷惑和神往的問題了:一個像白沙先生這樣出身的讀書人怎麼敢想象自己能成為聖賢呢?我所以突然被這個問題困擾,是因為在瀏覽先生的行跡,忽然想到至少在古往今來的聖賢中,有幾位是明白無誤地告訴世人他是要做聖賢的,譬如孟子就說過:「舜,人也,我,亦人也」,「堯舜與人同耳」,「聖人與我同類者」。另一個就是王陽明了,因為其父中過狀元,他連中狀元都認為不是終生要追求的高度了,人問他的志向,年輕的他的回答是「只能去做個聖賢了吧」。白沙先生也有過這樣的心路歷程嗎?當他屢試不第,頹然於蓬床瓦灶之間,遠離廟堂之高,獨處江湖之遠,他這一生要做什麼呢?如果他沒有想到要做聖賢,為什麼如他這樣的一個鄉野讀書人最後居然成了讓我輩高山仰止的聖賢呢?回過頭來思考:聖賢又是些什麼人呢?當然是孔孟陸王一流人物,包括白沙先生,而白沙先生成聖成賢之路,想來不過是以心悟道四字罷了,一個是有心,一個是去悟,另外一個就是道。老子曰道者天地之始,萬物之母,就今人的理解,無非是我們常說的真理。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對道或者真理的認知,白沙先生入龍門不能,自甘於下流又不肯,於焉直接越過天氣萬物,追尋道之所在,孜孜矻矻,雖千折百挫而不改,終於大悟,然後勇而行之,雖千萬人吾往矣,不期然竟成聖賢。這樣一條成聖成賢之路,豈易行哉!豈易行哉!
車子終於要離開了,本來已經忘了那座刻有「人在蓬萊第一峰」的牌坊,再次回望,忽然明白了鐫刻者的本意。這裏的蓬萊自然不是傳說中的仙山,更不是令胡儼輩得志者欣喜若狂的大內秘閣,而是聖賢之境界。於是一下子就被感動了。馬上想到了一些事:江門也是戊戌變法主將梁啟超的故鄉呢,作為嶺南商業重鎮,江門人連棄物柑橘皮都能搞成新會陳皮那樣極具有創新意韻的產業,再想到那永遠湧動在嶺南的開放和創造的思想和政治的文化的商業的大潮,似乎都可以從白沙先生說出的那句「宇宙在我」的驚天話語中找到精神的源頭。白沙先生百代千年之被稱為聖賢,亦其宜也!
茅龍筆嘯嶺南
■ 徐劍
那天在白沙書院,他有點躍躍欲試。一支茅龍筆在手,好長的筆鋒,可揮茅毫而就,寫出中國書法的飛白。他握筆手中,凝視良久,與中華筆祖秦朝大將軍蒙恬製筆方式截然不同,筆尖非狼毫,筆管非斑竹。從筆尖至筆桿,係一束野茅製成,令他想起母親手中的洗鍋刷,父親過年時刷牆的草刷子,也像刺客手中的匕首。治大國如母親烹小鮮,書長卷像父親刷大白。俠客出手,何必在意手中是名劍還是木劍?一支草筆,亦可。此筆喚茅龍筆,關山月先生題簽。茅龍起草莽,一顆木心寫江山,身段柔軟,遠勝大白雲羊毫;亦有風骨硬度,如劍如戟,可堪干城重器。我有龍茅堪截雲。直面桌上鋪開的六尺宣紙,可寫治國策,可繪萬里圖,還可著風月吟。有意潑墨一試,筆捲東風,滾石落谷。徘徊、猶豫再三,他還是忍住了。江湖有規矩,雅集有道統,得禮讓文壇耆宿,再說高手未必最先出手,一劍封喉,何況他離高手還遠哩。
已有人橫刀立馬,躍身而起,屏息靜氣,睥睨書案,揮筆,蘸墨,懸腕,屠戮之刃一揮,在宣紙上筆走龍蛇,鳳翥九天。他佇立一旁,臨池觀書,發現茅龍筆並非人人可馭。他掩口一笑,心下了然,轉身去看兩位女士錘打青茅,酥手做筆。那工藝,雪藏陳白沙家族的陳年密碼。
已經不是第一次來新會白沙故里了。
那一年,一如今日的天氣,嶺南晚秋天晴好,殘存幾分燠熱,秋山皆綠。他從佛山康南海的故里來,一路向海,其實他最想去的是崖山,崖山之後無中國,誰說,還有陳白沙,康梁袞袞諸公呢。到了新會城,先觀小鳥天堂,再拜梁啟超故里。康梁,百年士子都無法繞過的一道門坎。別康有為,再別梁啟超,入新會城郭,前方就是蟄伏鬧市的陳白沙故里,石牌坊為大明憲宗皇帝所賜。由晚明到晚清,一條文心之路,清清楚楚,指向當代。陳白沙-康有為-梁啟超,三位舉子共一片嶺南河山,難道是歷史的宿命?他默默叩問,誰才是一代文化巨擘,映照嶺南,燃亮半個南中國,非康南海,非梁任公,而是一代巨儒陳白沙。
他始終未噴發寫白沙先生的感覺與衝動。大宋王朝以降,司馬光、程頤、程顥和周敦頤、朱熹、陳白沙、王陽明,個個皆為當道大儒,其說,教帝王、能臣明治國正道;其言,授士子、秀才修道德文章。文風正統了些,說教意味甚濃矣。單就為文而言,他還是喜歡太史公、李杜、東坡和張岱,環顧千年,他們是他心中的文神,筆端透?真性情,筆下流動的是血、是情、是冷熱詭譎的人情與人性。
前度徐郎今又來,依然是新會城。靜默無言的石牌坊,巍峨遮天。他仰首眺望,太陽從牌坊上斜射下來,金針般地刺痛雙眼。貞潔牌坊,烙烤女人的十字架,天皇皇,地蒼蒼,他掏出墨鏡戴上,換一個視角觀天下。
昔日,陳白沙未及進士第、狀元第,沒有像張居正一樣,當上首輔大臣,只為年輕守寡的母親掙來貞潔牌坊,也算功德圓滿吧。隋開科舉,一制千年迄今,拓展了一條寒門入仕的康莊大道,亦架起一考定終身的獨木橋。公平乎,絕對公平,殘酷嗎,太慘烈了。逼瘋了多少天才少年。幸哉,陳白沙未瘋,他是一個遺腹子,母親年紀輕輕,二八女子成嬌娘,新婚燕爾,你儂我儂,與新郎耳鬢廝磨,燃起火燒雲的紅暈未消褪,還沒纏綿夠,丈夫一夜之間撒手人寰。淚絕之後,赫然發現有孕在身,這是陳家繁衍百年的種子。十月懷胎,男嬰呱呱落地。從此,孤燈長夜,擁子而眠,守?這個叫陳白沙的少年長大,最大的期望是望子成龍。爺爺教他唸書,母親教他種田。耕讀之家,一半務農,一半讀書,一半備考,一半砍樵,半是農者半為儒。若不搏一個功名歸,何以對得起家鄉父老,何以對得起年紀輕輕守寡的慈母。母親一生的希望全繫在兒子功名上。
第一場江南貢試,正德十二年,陳白沙中了舉人,十九歲,旗開得勝。少年得志,不負母親厚望。翌年,赴京參加會試,中副榜進士。其實是一個備榜,並不是真正意義上的進士,本質上是一個落榜舉人,與後來的康梁無異,但唯一可以安慰的是,可入國子監讀書,備考。在京苦讀四年,拜了不少恩師,再度參加會試,仍舊落榜。陳白沙悻悻然回嶺南。
回到新會城邊的村落,陳白沙沮喪極了。母親說沒有關係,立德立功立言不在早晚,囑他繼續考取功名,光宗耀祖。爺爺說蘇洵八十衰翁才中進士,你還不到而立之年。彼時的陳白沙二十六歲。於是,他過梅關,迤邐撫州,拜江西一代名宿吳與弼為師,學的是朱熹、二程的理學。贛地歸來,陳白沙在舊居築春陽台,號稱「靜心」「傍禪」,十年之間,足不出草廬。欲將儒道釋覺悟為山寒水瘦、清泉流石。一個舉子心馳於道家,莊周夢蝶,翱翔自由天地,那是一種對入世的絕望;還有向釋家慈航的致敬,心心念念蒼生,更是功名的死路一條。果然,十年砍柴功,屠龍術遠了,心術魔道高了。成化二年,再度前往京師考試,這一年,陳白沙三十八歲。國子監祭酒邢讓要試一試他的十載結廬之學,請他和宋代大儒楊龜山之詩《此目不可得》。七步之內,一詩吟成,名動京師。邢讓驚呼:「龜山不如也!」眾生稱道:「真儒復出!」可這有什麼用呢,科舉考的是八股文章,在《大學》《中庸》《論語》和《孟子》裏截半句話,然後釋出處,然後言古意,然後作策論,然後……陳白沙仍舊名落孫山。只好在京師謀個吏部「文選清吏司歷事」,留滯京師三載,只盼一朝金榜題名。到了成化五年,陳白沙最後一次參加春闈,依舊落第。從此南歸新會,不復科舉。以教書謀生,一顆入世之心千瘡百孔。科舉,扼殺中國多少有藝術天賦的好兒郎;及第,逼瘋了多少天才世家子弟。一考定終生。考不上,或做師爺,或做幕僚,或做教書匠,或畫畫養家糊口,或寫筆記小說聊狐齋仙。陳白沙如此,徐渭、傅山亦如此,吳門四家亦如此。
科舉的失敗,對有些人的打擊是毀滅性的,萬念皆空,歸鄉,塵世萬事休。然,他發現,陳白沙的心靈沒有被摧毀,只隻是內疚,深覺愧對母親的養育之恩,南歸後,陳白沙比先前節約勤儉了。體恤母親耕地不易,家裏也沒有那麼錢買狼毫,供學子們揮筆。
他將目光投向了廣袤的曠野。秋風掠過,艽野莽蒼,陳白沙坐在圭峰玉台寺前邊的大石上看書,忽見石頭上一片白茅長得蔥蘢可愛,便伸手想折一株,卻花了很大氣力才折斷。細看斷口,一束柔軟而富有彈性的白毛,堪比白雲羊毫,竟與寫字的毛筆相差無幾。陳白沙大喜,採一把白茅回家,第二天拿出來用木錘輕輕砸爛,又放在蜆灰水裏浸泡幾個時辰,去囊後曬乾,扎成一束做成筆。飽蘸墨,一揮而就。字跡錚錚鐵骨,飛白生動,頗具陽剛之氣。白沙先生高興極了,遂命名「茅龍筆」。彼時,新會的天空下,他看?山間的野茅茁壯,取之不絕,用之不盡。他仿佛看到了茅龍筆生生不息的光明未來。
正午的陽光好烈。時針已旋至上午十點半。雖然已入晚秋,可江門的天氣仍舊燠熱,他穿了一件長袖襯衣,仍覺得熱氣難擋,腋下濕透一片。帶上墨鏡,抬頭看,石牌坊依舊,周遭搭起了腳手架,陳白沙故居正在修葺。站定,拍一張照片,一步步走向牌坊,一步步靠近歷史。立功,為生命立命,為萬世開太平,入仕是唯一通道,千載歲月,大文學家皆走科舉之道。李杜如此,唐宋八大家也不例外。然,陳白沙是科舉失敗者,面對母親的牌坊,他留下了什麼?
桃李天下,著作等身?還是這支茅龍筆。此時,他佇立於兩個女工台前,看四手聯彈,將野茅修剪齊整,根部露出,青青茅尖依舊,掄錘敲打。敲絨了,即成茅龍筆筆尖,用紅線捆扎三節,束草成龍,一支茅龍筆便做成了。
他一邊觀看,一邊叫好,茅龍筆吟嶺南,何止一個陳白沙,還有康南海、梁任公,同為舉人出身,書法皆有造詣。其實好的書法,應該承上古之氣,守法、尚古、靜心、有度、寫性,都為上上神品。古拙,一如鍾繇,神逸,一如二王,法度,一如唐楷,傾情,一如蘇黃米蔡。細細想來,張旭、懷素之流,真的是小兒郎,千年之間,狂草從來未成為中國書法的主流、正統,野狐禪而已。蘇黃米蔡也只是朝前走了半步,性靈之書,放逸中仍中規有度。其實真正承接二王之美的是趙孟頫,因了趙氏王朝的皇家之脈,誰能比,八大山人也略遜一籌。至於徐渭,科舉不中,師爺終老,天縱性情,殺妻、割耳,其實是害怕連坐,自殘於身,心枯至極。書法也如其人,誅心,人被逼瘋了,書寫一直處在亢奮狀。在他眼裏,徐渭好可憐,命運多舛,卻是青籐畫派開山之人。書不及詩好,詩不如文勝,文不比畫美。傅山者,亦然,雖口口聲聲說拙,向醜,其實是做過了頭。樸拙未得,沒有化入中國美學的勝境。唐寅、鄭奕之輩,還是少了些許魏晉風流。書法最重雅正美、殿堂氣,古來大書家,無一不位列朝堂之上,俯瞰華夏,穿雲帶雨,御風得道,秉承了經國華章的餘韻。
太陽西斜,他佇立展板、石碑前,一一細觀陳白沙書法。畢竟是大明王朝舉子,雖然只中得一個副榜進士,也算是有功名之人。陳白沙前學南帖,後追北碑,一點一劃中,鐵骨錚錚,氣吞山河,枯筆飛白中,神韻俊朗,盡顯正大氣象。幸哉,陳白沙,結廬十載,靜心,傍禪,書風成仙得道了。
夕照明滅,天色已晚。陳白沙書院,他第一次試用了茅龍筆,仍有幾分上古氣象,卻?實不能完全把控,章法有些亂,力疲,駕馭不住一匹野馬橫空。倚窗遠眺嶺南海天,桃花源裏人家,秋風四起。陳白沙踽踽獨行,將大地作書案,揮茅龍筆,盡現山野之氣。他決意買下一盒茅龍筆,靜待自己得心應手的某天到來。
江門,有兩種搖錢樹
■ 大解
世界上有許多種樹,大多數樹木都是默默地生長和枯朽,過完樹木的一生。也有一些樹,因為果實名貴而晉身顯貴,成為經濟寵物;還有一些樹,因木質堅硬和色彩誘人而被人類重用,製成木材和製品。
在廣東江門市,有兩種樹,成為當地的經濟支撐,為人們創造出巨大的價值。
一是柑橘樹。江門市的柑橘樹不同一般,因為當地特殊的水土和元素,樹上長出好看的果實,名叫柑橘,但是這種柑橘並不是因為好看而出名,也不是因為果肉好吃而受人寵愛。人們摘下柑橘,把果肉去除,只要它的皮,自然曬乾後妥善保存,而且是存放時間越久香氣越濃,這種柑橘的皮,就是傳說中的陳皮。
早就聽說過陳皮,而且也吃過陳皮,這次來到廣東江門市新會,才知道這裏是陳皮的產地。陳皮又叫做橘皮、貴皮、紅皮、黃橘皮、廣橘皮、新會皮、柑皮、廣陳皮,同一樣東西,竟然有這麼多名字,可見它不是等閒之物。陳皮是一種名貴的香料和中藥,具有理氣健脾、燥濕化痰的功效。聰明的新會人把陳皮製成多種相關產品,遠銷海內外。僅僅在一家商鋪的貨架上,我就看到各種各樣的陳皮製品,有老陳皮、陳皮桔、丁香陳皮、甘草陳皮、黑糖陳皮、鈣鹽陳皮、雞心陳皮、川貝陳皮、黃皮、甘草欖、柑餅、陳皮姜、陳皮黑桔、陳皮粉、陳皮丹、陳皮軟糖、陳皮雪糕、小青柑、陳皮豆豉、大青皮、老樹圈枝皮、老樹二紅皮、南瓜小青柑、小青柑黑茶、迷你小青柑、生曬小青柑黑茶、中青果殼、梅江塞口二紅皮、茶坑皮、古井微紅皮、古井大紅皮等幾十種產品。近些年,新會人利用柑橘果肉,經過科研開發,把果肉製成了中藥飲品,具有安神健胃等功能,已經受到市場的青睞,正在成為新寵。
在江門,還有一種名貴的樹,名叫黃花梨,歷史上就是名貴的木材。與海南黃花梨一樣,廣東江門也曾經是黃花梨的產地,由於歷史原因,如今黃花梨樹已經很少,我們路過一處院落,同行的謝元春先生指?院子裏的兩棵樹說,看,這兩棵樹就是黃花梨樹,都是500年以上的老樹了,你們看,如今依然枝繁葉茂,已經是保護樹木。
儘管江門市的黃花梨樹已經很少見,但是這並不影響人們經營黃花梨。聰明的商人們很早就注意到了黃花梨木的文化價值和經濟價值,在改革開放初期就開始走街串巷收購老木料,老房樑等,而先知先覺的收藏家們則直接收購老家具,積累了不少歷史遺留下來的黃花梨木和製品。在江門市台山,我們參觀了一家大型黃花梨博物館,見到了大量珍貴的黃花梨木料和家具,收藏家在注重歷史傳承和保護的同時,又融入了當代元素,進行了藝術創新,製作出新的作品,或富麗堂皇,或樸素實用,都體現出高貴的文化品位和藝術價值。
一棵黃花梨樹從幼苗變成大樹,從大樹變成木材,再經過能工巧匠的精心製作,變成名貴的家具和藝術品,是個逐步升華的過程。在人類的審美過程中,黃花梨用自己的身體承載了太多的東西,並通過死亡而獲得了永生。當我們談論黃花梨木時,我們是在談論一棵樹的生命,它的身體似乎沒有肌肉,而是全部由骨骼構成。因此,黃花梨木的質地絕非普通的木頭可比,它緻密而堅硬,沉實厚重,紋理清晰而又變化無常,非常光滑美麗。
在江門,黃花梨木也帶動了其他紅木製品的銷售。如今,江門市有幾千家工廠和商鋪在製作和銷售紅木家具,已經形成了巨大的市場,產品覆蓋了整個南方。海南黃花梨、越南黃花梨、印度紫檀、非洲紅木等來自世界各地的名貴木材,紛紛向新會聚集,然後從原木變成木材,再從木材變成家具,成為我們的日常用具。當我們或坐或臥時,是木頭給予了我們舒適的支撐和審美愉悅。有些樹,似乎只是為了變成椅子和櫃子而生長,是人類的忠實伴侶,伴隨我們的一生,甚至流傳千年,歷經滄桑,成為歷史的見證。
柑橘和黃花梨,兩種樹木,前者獻出了自己的果實,後者獻出了自己的整個身體,為新會帶來了繁榮。
當我們在江門市陳皮村停留,看到陳皮古道的大型路標時,我似乎能夠感受到,這條古道上曾經的熱鬧場面,車馬驛站,大修飄飄的古人們是怎樣絡繹不絕,把陳皮運往四面八方。
就在陳皮村的近旁,有一個叫茶坑村的村莊,村口公路上豎立?一個大型路標,上有豎排的五個大字:梁啟超故居。據百度簡介梁啟超:梁啟超,字卓如,一字任甫,號任公,又號飲冰室主人、飲冰子等,出生於廣東新會茶坑村。中國近代思想家、政治家、教育家、史學家、文學家。戊戌變法領袖之一、中國近代維新派、新法家代表人物。其17歲中舉,後師從康有為,曾與康有為等人一起聯合發動「公車上書」和「戊戌變法」。
梁啟超,這樣一個中國近代史上的思想巨人,生於江門新會,似乎也是歷史的必然。他仿佛是另一棵大樹,屹立在我精神的地平線上,讓我更加敬仰,也讓我低頭沉思。
在平凡中創造不凡
■ 陳世旭
很多年前往新會茶坑村尋訪梁啟超故居。不遠處一塔聳立山坡,為綠樹擁抱。山為鳳山,塔名熊子塔。「熊」(讀泥),「熊」字下面四點少了一點,是新會特有的一個字。「……城南二十里……山凡五,各有三足,故云熊。」塔建於明萬曆三十七年(1609年),因新會城「依山阻海,峰巒擁衛」,「北枕圭(峰)山,屹然高峙」,然「東南痹削,形氣稍弱,似青龍之垂首,遂建塔以鎮之」(《新會縣志》),乃成新會的風水塔,一直被視作新會「文筆」。據說,塔成後,新會果然「人文日盛」(《康熙縣志》)。
新會扼粵西南之咽喉,據珠三角之要衝,瀕臨南海,毗鄰港澳,是廣東歷史上文風最鼎盛的地區。從明代起就英才輩出,學者如雲,是中國產生進士、舉人和兩院院士最多的城市之一。今天的新會,更是商機無限的投資熱土。
但我最有興趣的是新會民間的尋常日子。
北回歸線以南的溫和氣候,肥沃土地,密布河網造就的「水果之鄉」「魚米之鄉」,特產豐富。這裏擇印象殊深者略為記之。
葵藝。從東晉起,新會就已開始葵樹種植和利用葵葉製成葵扇。晉書《謝安傳》記載:「太傅謝安手搖葵扇行於京城市上」。《明史》稱:「廣郡有所貢,不過葵扇、莞香、橙、荔之屬」。可見當時新會葵扇已成為貢品。經歷民間藝匠千餘年的探索,將編織、繡花、繪畫和印花等工藝融匯一體,臻出神入化之境。其火畫扇,與檀香扇、竹絲扇、綾絹扇並稱中國四大名扇,被國家列為特種工藝品。2008年,新會葵藝列入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
茅龍筆。源於明代,有史五百多年矣。採新會圭峰茅草,經選裁、錘砸、浸泡、刮青削草、捆扎裝飾等多道工序成筆。筆鋒修長,極富彈性;筆觸蒼澀,牽絲飛白相得益彰,宜於行草書體,亦可勾勒山水書畫。用茅龍筆書寫的書法,由於沒有筆鋒,筆畫中留有空隙,形成其他書法難有的「飛白」,筆畫頓挫、拙重,別具一格。
茅龍筆的創製,開創了茅龍書法藝術。茅龍筆做工考究,古樸而兼雅致,極富自然美感。書寫剛勁有力,氣勢豪放。其書法形成獨特的風格,獨樹一幟,予書法藝術以莫大影響。茅龍筆書法,「一洗元代以來柔弱萎靡的書風」,樹立了嶺南書法史上的重要地位。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嶺南大儒陳白沙先生的「茅龍書」,為國家珍貴文物。
而最令我難忘者,非新會陳皮莫屬。芳香撲鼻,是新會陳皮的獨有品質。陳皮以「陳」為佳,存足三年始可稱陳皮。存之愈久,其香愈醇;五十年以上的陳皮,香如老藥。歷經歲月,彌足珍貴。
由於有很高的藥用價值,又是傳統的香料和調味佳品,歷史貿易中特稱「廣陳皮」,以別於他省所產。尤以潭江流域沖積帶平原,特別是銀洲湖沿岸所產為好。清代大醫師葉天士所開的中藥「二陳湯」,特別寫明「新會皮」。因非新會所產陳皮,藥效遠遜,且乏香味而痹口(即苦辣味),所以新會陳皮價格較高,皮比肉貴。
作為中國國家地理標誌產品,陳皮價廉質優,惠及民間尤甚。百姓常將之用於肺氣擁滯、胸膈痞滿、咳嗽痰多及脾胃虛弱、脘腹脹滿、不思飲食、乃至嘔吐穢逆、二便不利等常見病症。
在新會街頭行走,不時可聞陳皮暗香浮動。新會農家,更是陳香遍布。近年來,新會人又在傳統工藝基礎上,將陳皮的優勢與普洱茶的優勢結合,開發出「柑普茶」;運用現代科學技術,研製出「陳皮酵素」,把新會陳皮的食用和藥用功效發揮到極至,使新會陳皮這樣一種極為普通的農產品,成為一種造福眾生、前途無可限量的世間妙品。
新會有著名八景,「熊塔歸帆」是其一。登臨熊子塔遙望,山下河流縱橫,潭江和西江支流在此匯入銀洲湖,湖上船帆點點,襯?塔影波光,流淌?南國水鄉的綺麗,也流淌?水鄉人民從平凡中創造不凡的智慧。
近代思想家、政治改革家和文學家梁啟超11歲時所作《登塔》詩曰:「朝登凌雲塔,引領望四極;暮登凌雲塔,天地漸昏黑。日月有晦明,四時寒暑易。為何多變幻,此理無人識。我欲問蒼天,蒼天長默默。我欲問孔子,孔子難解釋。搔首獨徘徊,此理終難得。」如果能夠生活在今天,我想啟超先生應該會少一些「少年不識愁滋味」的搔首徘徊,而多一些為桑梓鄉親所鼓舞的喜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