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地作家葉傾城說,穿旗袍的女子永遠清艷如一闋花間詞。電影《花樣年華》裏的蘇麗珍、《一代宗師》裏的張永成和宮若梅、《胭脂扣》裏的如花……一襲襲貼身旗袍,窄腰短袖,高領盤扣,一舉手一投足,散發古典含蓄的東方神韻。
對旗袍有着深厚情意結的導演王家衛曾這樣描述:「想到此時距離旗袍盛行的三、四十年代,百載未過,大街上卻再也找不到一個衣裳如此花枝招展的人,不禁感嘆時代善忘。而大時代的五光十色,只能透過電影一窺原貌了。」
折射畸形審美觀
曾光輝綻放幾十年,即使香港作為將旗袍文化保留得最完整的城市,如今街上也甚少人穿旗袍。「好看但難穿啊!」旗袍老店「美華時裝」第三代傳人簡漢榮師傅在接受本報訪問時一語中的說出因由。《花樣年華》中,張曼玉維妙維肖演繹蘇麗珍,戲中20多套旗袍,裊裊婷婷的身姿打動觀眾的心,誰不知到自己親身穿?時則會驚覺「電影還是電影,美則美矣,現實穿實在拘謹。」
部分女性不敢穿旗袍,因自覺沒有明星的苗條身材,但簡師傅卻說:「我不覺得瘦就是好看,圓潤一點穿起來更漂亮。」人有高矮肥瘦,女性沒有一式一樣的身材,旗袍自然也有多樣化的美。而且,從旗袍過去多年的不同款式中,可以見證服裝潮流的變遷,由昔日「環肥燕瘦,各有所好」,演變為現今極端地追求「越瘦越美」,簡師傅嘆息:「我不明白現時香港的瘦身潮流,瘦並不等於美,不要將這概念套用到對旗袍的審美。」
永不褪色的文化魅力
時裝流行更迭變遷,貪新棄舊是常情,但華人始終不忍與旗袍分離,只因她永不褪色的文化魅力。中國旗袍協會香港總會創會會長胡凡對本報記者表示:「旗袍看是一件簡單的服飾,其實蘊含了許多時代變遷留下的文化精華,從西方思想潮流的掀起,到辛亥革命的民主思想,再到新世紀的開放包容。現在我們還能看到旗袍沿襲着最初設計的工藝,只是樣式和設計更現代化,但本質絲毫沒有改變,這恰恰是因為旗袍中所蘊含的,是不可複製、獨一無二的歷史文化。」
不可磨滅的民族情懷
胡凡認為旗袍本身就是「中國」的一個標籤,是民族精神的體現,是無法替代的:「旗袍的美是傳統與現代文明的有機結合,融匯了中西文化。」旗袍因而在中國民族服裝中獨領風騷,久盛不衰。旗袍手工製作工藝成為國務院批准公布第三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在香港,中式長衫和裙褂製作技藝也於2017年被列入香港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作名錄。旗袍得到官方認同,對於致力傳承旗袍文化的人而言還不足夠,他們有一個更遠大的夢想,就是希望旗袍能成為中國國服,藉推廣傳統服飾文化,達到國際交流,「每個國家都有國服,當我穿上旗袍到他國時,這不再只是口號,而是穿在身上的名片。日本的和服傳承,韓國的韓服文化……中國旗袍文化同樣需要傳承!」胡凡說。
穿旗袍就像談戀愛,雙方要經常互相關懷,感情才會歷久常新,下次前往重要場合時,不妨攜同旗袍這位「高雅情人」出席,會發現她能讓你綻放更亮麗的光芒。
回不去的旗袍盛世
昔日旗袍盛世,是現今的二十一世紀難以想像的。簡漢榮師傅給「90後」的記者解釋:「你們年輕,不知道以前歲月雖然艱苦,但人人都穿旗袍,是一種『便服』,好像現時人們喜歡穿『牛記笠記』一樣,旗袍可說是大行其道的服裝潮流。」
旗袍的百年風尚,可以從那個時代說起——中國社會女性意識萌芽的初始。上世紀20年代後期,受西方文化影響,尤其是上海華洋雜居的大都市,旗袍式樣出現較大的改變,胡凡會長表示,20年代後期的旗袍剪裁較為合身,衣長開始縮短,露出小腿,而袖子都是時尚的「倒大袖」。
30至40年代,可說是旗袍的黃金時期,幾乎成了中國女性最普遍的日常服裝,民間婦女、學生、工人、達官顯貴的太太,無不穿?。那時的旗袍多為窄身修長款式,大袖也變成窄袖管,為方便行走,裙身兩側的衩開得較高,已擺脫20年代初旗袍嚴肅的印象。而且,此時融合西方流行元素,如燈籠袖、波浪紋裙襬、西式翻領等相繼出現,體現「中西合璧」的新服裝,可以說到30年代的中國才有了真正現代意義上的時裝。其後的旗袍設計多以30年代為基本楷模,只在袍身、裙襬上再收窄,衣領加高,進一步展現女性體態和曲線美,逐漸成為現今所見的改良版旗袍。
旗袍興盛了近半個世紀,然而,60年代末,香港逐漸西化,西服代替唐裝,洋裝取代旗袍,加上內地因「文革」而令旗袍被冷落了近20年,直至1990年代中期才再受注視。這段沉寂期,相比起領風氣之先的上海,香港反而在旗袍設計上更進一步,雖然穿旗袍的女性少了,但因為大批上海旗袍老師傅南下,反而令香港保留?更好的旗袍傳統工藝。簡師傅說:「香港保留旗袍的文化是最悠久的,也帶動最突出的潮流。」
旗袍修身兼修心
「因為熱愛,所以堅持。」說的不單是裁縫師傅,還有日復日堅持穿旗袍的胡凡會長。她將這份對旗袍的熱愛化為使命,將推廣旗袍文化視為己任,「有句話叫『旗袍修身,善美修心』,旗袍幫助女性修心養性,增強自信、提升氣質。」談起對旗袍的鍾愛,胡凡說:「當你穿上旗袍的那一刻,你才知道自己有多美。」縱隔多年,她仍記得十多歲時初次穿上旗袍的悸動。
中國旗袍協會香港總會每年與不同的慈善團體合辦一系列的慈善公益活動,將旗袍文化融入公益慈善之中,例如公益金百萬行、中秋送月餅等。該會亦曾創下4次健力士世界紀錄,如2015年於青島舉行的「世界健力士旗袍秀」,由全球420個分會共同挑戰成功、2018年香港舉行的「最多人同時刺繡」亦達標,多方面弘揚旗袍文化。
與簡師傅的淡然瀟灑相比,胡凡多了一份對傳承旗袍文化的決心。旗袍將來能否復興,再次成為女士的日常服飾,沒人知道,但一門手藝、一種文化若沒有人堅持守護下去,最終只會被歷史長河淹沒,那是必然的。
值得付託終身的事業
製作一件手工旗袍需要200多道工藝,由於縫製過程的每一針都有嚴格要求,要培訓一名旗袍裁縫師傅便需要3到5年。現在的年輕人難有這份耐性,令裁縫師出現了青黃不接的情況。目前香港手造旗袍師傅只有不足10人,「仙遊一個少一個,退休一個又少一個,這行維持不了生計,亦無下一代肯接手。」年約七旬的簡漢榮師傅淡然地笑着說,對於手藝傳承,他不諱言香港旗袍手藝終會失傳,但在內地還會繼續傳承下去。回想當年,店內高峰期有30多名師傅,現時幾近人去樓空,只剩下3人還守在店內,「感覺很唏噓,但還可以怎樣?」
「美華時裝」由簡師傅的爺爺於上世紀20年代創辦,簡師傅從父親手上接過店舖時,已經是旗袍開始沒落的70年代,為何仍願意接手?「每次看見客人開心地拿走旗袍,那份喜悅非常有滿足感。」他指這盤生意經營了幾十年,最重要的是那份無可取代的人情。「若客人只來幫襯我做一次旗袍,代表是我的失敗。一定要令顧客回頭再幫襯,那位裁縫師傅才算是成功。」
店內只有3名老師傅,人手不足,趕不上需求,有時由訂衫起要約半年至三年才能做起。現時做一件旗袍要約5800港元,由於常有幾代人來幫襯,簡師傅笑說自己也不好意思加價,價錢已多年沒變,坦言收入夠與員工一起吃飯便足夠了。自稱「伯爺公」的簡師傅早屆退休年齡,但感做人不能百無聊賴,而且偶爾與客人閒聊也很有樂趣,因此一直未言退。簡師傅為這項事業與興趣投入了大半生時間,他的旗袍工藝亦無比珍貴,未到歲月最後一刻,也不輕言與「情人」分手。
延續不了的世紀傳奇
簡師傅十來歲入行,在這行傾盡一輩子,親身經歷旗袍的興衰。他的兒子無意傳承,目前只能抱?「做多一日得一日」的心態為客人做衫。對於收徒弟,他輕描淡寫道:「做這一行,一針一線都要有感情,不能馬虎、埋沒良心,無興趣的就不要做了。」說穿了,是簡師傅看透了年輕人無法憑良心和感情堅持下去,一來他要求高,二來這行賺不了錢,不希望勉強收徒弟浪費了彼此的時間。「隨緣吧……」美華屹立一個世紀後的去向,簡師傅以一個「緣」字來總結,緣分來了,固然美好;緣分走了,縱然會留下幾代人的遺憾,但任誰也不得不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