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環穿過一間間人聲鼎沸的海味老店、紙紮店，在皇后大道西一隅有一間不起眼的店舖，紅棕色的木牆掛上金色凸字招牌，陳舊而不失華美，予人一種「有故事的老店」的感覺。甫進門口，方寸小店內三面牆放滿色彩絢爛的布疋，內裏傳來「噠噠噠」縫紉機運作的聲音……看見記者後，店主放下手上工作前來打招呼，眼前這位年約七旬的老人，正是世紀老店「美華時裝」的第三代傳人簡漢榮。
簡漢榮傾盡大半生歲月窩在這間狹小的店舖縫製旗袍，是責任？還是沒有選擇？「我做旗袍已經五十多年，這是一件很開心的事。」他笑?說。簡師傅年中無休，日復日做?單調的縫紉剪裁工作，但他仍樂在其中，懷?感恩的心，因為旗袍聯繫了他生命中的各種「情」。
對歲月的恩情
簡師傅見證旗袍的黃金歲月，也捱過了70年代意興闌珊的沉寂期。旗袍盛載?香港歷史，他見記者年輕，不忘以前輩口吻話當年：「你們年輕，不懂以前的艱苦歲月。當年很多人穿旗袍，但平民百姓也只有幾件粗衣麻布輪流穿。居住的環境也比現今差，一間板間房，住了十幾人，你睡地上他睡碌架床上，為生活出盡法寶。現今這一代人生活環境好，未經歷過一窮二白的苦難，回想日佔時期，就算是拿?麵包上街也會被人搶啊！」因為苦過，今天能夠平平安安坐下來做自己喜愛的旗袍，已經心足，難怪簡師傅總是掛?笑容。一笑，臉上盡是歲月痕?，外人看來，那是無情的烙印，但對簡師傅來說，卻是恩賜的雕琢。
對手藝的柔情
「美華時裝」由簡師傅的爺爺於上世紀20年代創辦，簡師傅從父親手上接過店舖時，已經是旗袍開始沒落的70年代，他慨嘆旗袍盛世不再：「想當年50年代，人人都穿旗袍，旗袍是一種『便服』。」自幼在旗袍店長大的他，耳濡目染下愛上縫製旗袍。當年二十出頭、還是個黃毛小子的簡師傅就要接手店舖，以為他是被迫繼承家族生意嗎？非也，「做這一行，沒興趣做不來，如非出於真愛，怎能夠做幾十年不變？一針一線都要有感情，否則不可能做出好旗袍。」簡師傅多次強調，幾十年來做旗袍讓他樂在其中，「替人做衫是一件樂事！」這份滿足感，令他甘願放棄了許多旅遊玩樂的機會，一生只專注做一件事，對於時下流行、主張不停轉變工作的年輕「斜槓族」，大概會感到匪夷所思。
訪問期間，簡師傅不止一次隨手拿起潤手霜滋潤雙手，記者疑惑那應該不是出於「貪靚」吧，簡師傅笑?解釋：「做旗袍一定要小心保護雙手，洗手後要塗潤手霜，若果手掌太粗糙，容易破壞旗袍的絲質物料。」一個細微動作，足以顯示簡師傅為了保住手藝的鐵漢柔情。
對客人的長情
「每次看見客人滿意地拿走旗袍，我就非常滿足。若客人只來幫襯我一次，我就失敗了。一定要令顧客回頭再來，那位裁縫才算成功。」簡師傅說這盤生意經營了數十年，除了滿足感，最重要的是他依然能感受到那份無可取代的人情。「平日興趣不多，行山行兩步就趕不上、看電影會中途睡?，最喜歡的還是跟客人聊聊天、說說笑，而且做出來的旗袍得人認同，何樂而不為？來找我做衫的人，很多時是幾代人前來，婆婆??、媽媽到女兒，一代傳一代來幫襯。這是一份長情、富感情的生意。」正因為很多都是長情客，所以簡師傅多年來也不好意思加價，「夠餬口，齊齊開開心心便可。」記者縱然年輕，但也略懂世情，即使不吃，也得付租金吧？莫非店舖是自置物業？一問，原來又是另一個富人情味的故事。
對業主的友情
旗袍由盛轉衰，需求減少，生意難做，幸運的是，簡師傅遇到一位良心業主，「多得業主關照我、幫助我，才能夠做到今時今日。因為我與業主建立了感情，雙方沒有為租約簽過合同，只是口頭承諾而已，『牙齒當金使』。回想沙士期間，他半年沒有收過租金，說出來沒有人會信，但這是真實發生的事。」疫情下，很多小商戶慨嘆業主不近人情，租金絲毫不減。簡師傅卻說，業主過往已甚少加租，現今疫情肆虐，眼見他生意減少，便主動伸出援手減租，共渡時艱。這種淡如水的「友情」，也許比那些稱兄道弟的友誼來得更真摯。
對太太的愛情
裁縫是一份裝飾他人美夢的工作，簡師傅也在「美華」尋找到他的夢中情人。憶起與太太相識的經過，他依舊如少年般?腆：「我與太太一見鍾情，當時她跟母親一起來做旗袍，那是她的第一件旗袍，是旗袍牽起我倆的姻緣。」雖說店舖女顧客絡繹不絕，但簡師傅卻只對太太情有獨鍾，並展開追求攻勢。由客人變成妻子，往後太太的旗袍也是由丈夫一手包辦，二人共同的堅持，就是對旗袍的熱愛，「身為我太太，旗袍一定多了。每逢過時過節、飲宴場合及到高級場所，太太都會穿?我做的旗袍出席。」事業、愛情、友情都與旗袍不可分割，難怪簡師傅甘願為旗袍奉獻終生。
對失傳的無奈之情
昔日旗袍大行其道之時，「美華」店內曾經有多達30名裁縫坐鎮，人才鼎盛。然而，隨?旗袍流行文化衰落，目前香港手造旗袍師傅只餘下不足10人，「仙遊一個少一個，退休一個又少一個。」簡師傅坦言，他的兒子無意接手，亦沒有找到合適的傳人，現時只剩下3人守在店內。縱然早已屆退休年齡，但簡師傅始終對旗袍有所執?，即使產量不多，但每針每線也有感情，加上多年來與客人建立了友誼，所以一直未有言退，目前是抱?「多做一日得一日」的心態為客人做旗袍。他不諱言，若店內其餘兩名師傅也退休了，「美華時裝」就要結業。可惜嗎？當然可惜，「但還可以怎樣？」簡師傅無奈嘆息。
記者：Ruth Chung
攝影：崔俊良
